风行水上 | 东方配种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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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的某个清晨,我趿着拖鞋到厨房里拎着口袋,用一只小碗把袋子的四角搜遍了。刚好够一平碗的米,多放一点水够烧一锅粥了。我叹了一口气,自言自语说:“这袋米吃完了就没了——”这时我听到有敲门的声音,我感到心惊肉跳的。就凑着门上的猫眼朝外看,看见四、五个穿白大褂的人。他们的衣服上印着两个手拉着手的娃娃,像古早时期海尔冰箱上的商标。一个叫琴岛,一个叫利勃海尔。白大褂口袋上有几个红字:东方配种站。
为首的是个麻子,正在把眼睛往里瞅,他的眼神正好跟我遇上,我看了浑身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。
想起我前几天到外面找粮食,遇到楼下的老马。老马把我拉到墙角小声地说:“老高你这几天还敢出来?”我说:“怎么啦,是不是街道在抓投机倒把?”他说:“比那个厉害,听说街道上与东方配种站在抓人去配种,这个时候你还敢在外面跑,小心把你给抓去配种。”我听了松了一口气,我说:“老马这你也太高看我了。你哪一年的?”老马凑到我耳朵边说:“我八零年的,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,你可别给我传出去。我多报了十年,说是七零年。要不然我敢在外面走?”我说:“我比你还大,就算是送过去人家也不要了。没生育能力啦!”老马说:“你还是小心一点好,东方街道因为人口存栏量比较低,连主任自己都上阵了,现在据说抓到了就送去做化验。女的没有绝经,男的精子还有活力的,都要送到交配中心去。”我说:“哦,谢谢!你今天找到些什么好东西?”他从口袋里掏出拳头大一个塑料袋说:“喏!从陈老四那里买到一点棒子面,就这花了我二千多块。”我问老马说:“这个陈老四以前不是贩毒的吗,现在怎么改行贩粮食?”他说:“早就改行了,现在谁还有力气吃那东西,能活着就不错了。”
我说:“老马我走了,我到陈老四那里看看有红薯没有。”老马说:“我跟你说的那个年龄,跟谁都不能说哦。”我说:“我知道,知道。”一边走我心里暗乐,“呵呵!老马你还有这一手。改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日这得花多少钱?万一下次我让东方配种站抓住,我先把老马供出来,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呢。”
我在附近一个桥肚子下面找到陈老四,那里是一个自发的粮食交易市场。陈老四拎着一个蛇皮口袋到处转悠,看到人就把袋口亮一下。然后两个人就把手伸到对方的袖筒里讲价钱。我说四哥红薯怎么卖?他把手举到嘴旁边说:“嘘——小点声。”然后我俩就手指头谈了一下行情。“五百一个,太贵了!前天才二百呢。”陈老四说:“早晨出来点背,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姜主任给逮到了,没办法送他十个大的红薯才放我出来的。我这一趟都亏本了,爱要不要。”然后他把口袋一甩背到肩上就要走,我连忙拉住说:“哎!都乡里乡亲的,让个价。”陈老四把袋子放下来说:“四百一个,一口价。”
我一边掏钱一边说:“妈的,这个钱现在毛成什么样子了。买点红薯回去搭着吃还能多吃几顿。真他妈的活受罪!还不如让大洋国的导弹把我炸死好呢。”陈老四一乐说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!你当人家大洋国的导弹不要本钱,你家那个破楼怕是连导弹的本钱还不够呢。这年月能活着就不错,你就说我早些年还好个这个。”他做了个打针的手势,“现在可倒好,戒个彻底!要不然也没力气出去倒粮食。”我买了两个红薯正准备走,陈老四喊住我说:“你这几天出门离东方配种站远着点,据说他们在抓人去配种。长久肚子里都没食,再去配回种说不定就死毬了。”我说:“哎,走啦——”
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我。
我颤颤巍巍地问:“谁呀——”那边砸门的声音更响了,“东方配种站的!快点开门,不开门我们要砸了。”我说:“好——好,我穿件衣服。”我开开门,一拥而进七、八个壮汉。领头的是个胖子,麻脸,酒糟鼻子。我一看认识,东方配种站的张站长。这家伙原来在郊区畜牧兽医站负责给驴马配种或品种改良,后来计生委与配种站机构合并,他就调过来当站长了。
我问他:“你是张站长吧!来——来——屋里坐。”他态度倨傲地哼了一声说:“街道和配种站联合发的通知你看到没有,我们每个适龄居民都有为国添人进口的责任。看到通知为什么不主动到配种站接受检验?”我说:“我看了,这不想着自己年老体衰没有能力为国做贡献了,为这个事情我还伤心好几天呢。你等着,我把我的身份证给你看,真是的超龄了。”张站长使了个眼色,他们配种站一个工作人员随我到里屋。我从书桌的画毡下面拿出身份证递到他手里,并且指给他看。
这个人拿着我的身份证出来递给张站长说:“站长——他这个证上确实岁数大了。”张站长看了一眼,把证往地上一扔说:“假的!带走。”几个人一拥而上就来抓我,我一抖肩膀使了个“老僧拂衣”,灵活躲过他们撒过来的绳套。张站长说:“身手可以嘛,还说自己年老体衰?”说完他拿出一个黑布口袋,从里面掏出一个形似狗腿似的棍子,他拎起棍子,正当我退到他旁边的时候,朝我脑袋当头就是一棍。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,然后就人事不醒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等醒过来的时候,就看到张站长坐在办公室对面,我被人用绳子捆在椅子上。张站长把多毛的手指关节捏得叭叭响,抖着腿说:“你还跟我来这个,像你这样我们配种站见得多了。平常都说自己年老体衰,遇上机会个个如狼似虎一般。前几天我们从大学抓了几个专家,有的都七老八十了,还潜规则人家女学生。你让他主动给国家添人进口,光明正大的事情他不干,背底下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宝贵的人口资源。这种人就是自私!光想着快活不想负责任,现在国家政策多好!生小孩不仅不罚你钱,还奖励你。搁几十年前你做梦去吧!”
我说:“张站长,不是我不想为国家做贡献,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从去年起到现在我只吃过一个鸡翅,蛋白质和脂肪严重摄入不足,你仔细看一下我的身份证,真超龄了!”
张站长不说话,他从桌角把那个狗腿棍拎到桌子上,一拍桌子喝道:“看来我不给你上点手段,你还不老实。我看了你的个人简历,当然也据群众举报,你一贯好吃懒做。你可献过一次血,可主动交过一次税?出几本歪书征你点版税,你还到处跟人叫屈。说是起征点太低了,简直是叫写作人不能活,你有没有说过这种话?”
听了他这番话我想起一个人,我记得有一次跟老马闲聊的时候好像跟他抱怨过。我说:“张站长啊!我要举报一个人,就是我家邻居老马。他的身份证是找人改的,他实际年龄是八零年,就是长得老相一点,其实很年轻。吃饱了没事干,还在家练咏春,打木人桩。你们去抓他,他是优良品种,绝对能够超额完成你们的任务。”
张站长举起狗腿棍说:“你给我老实一点,老马我们自然会去找他。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生育能力的人。你现在说说自己的事情,你最后一次‘打飞机’是什么时候,现在还有晨勃现象吗?”
我觉得简直地上裂条缝都能钻进去。我求告道:“张站长——真没有。人家说饱暖思淫欲,我都饿了有一两年了,哪有心思想这种事情。现在我天天想的就是上哪儿找点吃的。”
“你投机倒把的事情我不管,这个事情完了之后你跟姜主任说。到了我们这里不完成任务不可能放你出去的,你要知道我在配种站干这么些年,什么烈马犟驴我没见过。”说完他摁了一下桌子上的电铃。
从屋外进来一个人,是个女的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,虽然身上穿着印两个小人的白大褂也掩饰不了她性感的身材。张站长说带918号到五号单间去,你观察一下他的反应。那个女的一摆头说:“走吧!”我说:“你给我把绳子松一下,我绝对不跑。”我们俩顺着走廊往前走,我溜眼看了一下各个号子,里面传来淫声浪语和电视屏幕的蓝光。那个女的在后面说:“等会儿到号子里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,不许关电视,每天固定时间接受教育。什么时候认错了,愿意为国造小人了,我们会放你们出来。每天下午有一小时放风时间。”
号子里房间不大,像过去医院里的捐精站。一个白漆的行军床,床头有一个液晶电视,每天滚动播出日本A片,根据不同的年龄段和不同审美口味播出的内容也不同。老同志看武藤兰、苍井空老师,年龄比较小的看桥本凉、上原瑞穗、深川铃等等。除了睡觉吃饭时间不许关机。床头的茶几上还放着一些比如《灯草和尚》《金瓶梅》之类的坏书,以便在睡觉前补习功课。
那个女的开了五号的门,然后在我后面推了一把说:“进去——里面的东西损坏了照价赔偿。你要想使坏的时候就想想张站长的狗腿棍,进去给我把那个传感衣换上。等一会儿有人来把你原来衣服取走消毒,等释放的时候我们会还你。”
我进去以后换上他们传感衣,传感衣上有许多天线,穿上以后像个海葵。这些天线连着人体敏感度的探测器,松紧度类似于精神病医院的约束衣,穿上之后它会收缩,就像医院医生给人测血压一样一下子给把你勒得很紧。然后采集的数据会源源不断地传输到东方配种中心的总数据库里,由那里的专家决定什么时候是最佳配种时机。包括一天二十四小时的配种人员情绪与体温变化都会记录在册。
这时我听到房里的播放器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,有点像林志玲。不过有些生硬,好像是语音合成器发出来的。“918号,请将你的目光投向屏幕,下面将会给你放映精彩的场面。在这个时间段里请勿自由走动或者喝水,如有违犯后果自负。”下面的画面我就不一一描述了,都是少儿不宜的。但是因为长期缺乏营养,我只是觉得犯困,实在太困了,连眼睛都抬不起来。看了不到五分钟,我就睡着了。
忽然一记重击打在我肚子上。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:“918号,我们的政策是抗拒从严坦白从宽,你这种抗拒改造的行为只会延长你坐号子的时间。”我抬起头看到张站长举着狗腿棍站在我的床头。我求告道:“张站长,实在是没感觉呀,年轻的时候这些好片子你不让我看我还钻墙打洞找着看,现在真不行了!一岁年龄一岁人。”张站长严肃地说:“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,才造成出生人口数量与质量的下降。现在给你们机会还不知道悔过。我这个地方可是连狗钻出去的洞都没有,不完成指标休想!今天晚上小李你通知一下机房,让他们滚动播出这几个镜头。该犯如果不老老实实观看,就安排电击。”
第二天早晨,虽然把我炕得像个两面黄的烧饼一样,我还是无法扼制自己的睡意。张站长早晨上班的时候,把下巴搭在狗腿棍的把手上,然后目不转睛盯着我说:“你是下决心要与人民为敌了?”我都急得快哭了,我说:“张站长我真不是故意的,不行你让我吃点好的。我吃点好的酝酿一下情形再试试。” “我还想吃点好的呢,想什么呢。我们好的要送给前方将士,不是给你这样的社会败类的。天天不想着帮上面分忧解难,共克时艰。一天到晚就想着吃。我问你没有人口谁来扛枪打仗,谁来盖房打工,谁来给咱们养老?”说完他回过头说:“小李,一号方案看来对他不合适,上第二号吧。”小李一脸厌恶地说:“人工的呀!”他点点头说:“便宜你了,就317号吧。那个女的也非常难缠,等会儿你把她带进来。让他们两个人培养一下感情。”
小李走了没多久,带了一个女的进来。她扛着一卷被子,像到车站赶火车的农民工。小李示意她把被子放在床上。然后说:“你们俩都给我老老实实的,有什么需要就按床头那个电铃。”说完她锁上门出去了。临走的时候她紧盯着那个女的眼睛说:“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!”那个女的没有说话,微仰着头一副刑场就义的样子。
小李走后,我看着她还摆着这个姿势也怪累的,就招呼她说:“大妹子——到这边来坐吧!”她没有理我,一屁股坐在屋子中间的地上,然后扭过脸对我说:“我跟你说你可别碰我,不然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!”我说:“不碰!不碰!我也是他们抓进来的,同是天涯沦落人。你贵姓?”她没好气地说:“贵个屁!我看你老人家一大把年纪怎么还会被抓进来?”我听了略感不快,就说:“被我那个王八蛋邻居老马举报了,其实我早就响应国家号召,以前‘只生一个好’的时候已经养过一个了,但是配种站的人说我没有完成指标,昨天把我给弄进来了。”我略刺了一下她说:“看你岁数也不小了,是不是也没完成指标?”她听了楞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过了一会眼泪滚滚而下,抽泣道:“我还没有孩子,因为我不想要孩子。你看看像我们这样活着不是受罪吗?自己搭进去不算还饶上一个。”我点点头,沉默不语。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说:“这人又不是牲口,还是讲缘份讲感觉的。现在这样黑不说白不说把我们关在一起算怎么一回事?再者说了,我们女人又不是生育工具。哎!你看过波伏娃的《第二性》没有?”我说:“翻过,没细看。” “那个书里讲‘女人不是天生的,而是变成的’。我不想被人变成妻子、情人,或者是母亲,这难道有什么错吗?”我说:“没错,话是这么说的。”
这时监听器传来一阵严厉的声音:“918和317号,谈点愉快的话题。风花雪月也行,严禁谈论与生育无关的问题。”
我伸手制止了她说话。我说:“我们换个话题吧!你平时看书吗?”她说看一点。我问她是谁的书。她把手拢在膝盖上说:“阿赫玛托娃、茨维塔耶娃、帕斯捷尔纳克、巴别尔等等。”我说:“我也很喜欢白银时期的作家!”然后我们就热烈地讨论起来。她念起一首诗:“哪里给我更多的天空,我就准备在哪里流浪!而清醒的忧思却抓住我不放。不让我离开还年轻的沃罗涅山丘,不让我去托斯卡纳那人类共有明媚峰峦。”
她一边念着一边站了起来,这时监听器没有传来警告声。然后她做了一个手势,示意我走近一点。我凑近以后,从她的口型中读出:“我们想办法逃出去。”我摇了摇头。她把手指伸到水杯里蘸了一点水写道:“后窗的玻璃很松,可以拿下来。”我又写道:“外面还有个墙。”她装做很亲昵的样子偎过来,写道:“可以顺着树爬上去,越过墙我们就自由了。”然后又写道:“等天黑以后,探照灯每隔两分钟照到那里,可以趁着这个空隙跑出去。”后来她示意我们休息一会儿,等天黑就开始行动。
我们就挤在小床上睡了下来,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推我。我在黑暗中脱下那件倒霉的紧身衣,扯上枕头给自己做了条短裤,也就是前面一片,后面一片遮遮丑而已。她用被单把自己裹了起来,像件白色的浴袍。那天晚上的逃跑出奇地顺利。当探照灯还有几秒要照到她时,我伸手把她拉了上来。我们跳到墙外的玉米田里,然后顺着田里的垄沟疾跑。锋利的玉米叶子把我浑身都划出血道道。
到了一个山坡上,我们俩停下来。我看了看远处东方配种站的灯说:“过了这个山坡我们就安全了。我们分头走,你顺着山坡往南走。那边有一片旧房子,你到那里躲两天。等风头小了再走。”她说:“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了,来抱我一下。”我抱住她,田野里一片寂静。
忽然她推开我拿出一个银色的哨子吹起来,一边吹一边大喊:“张站长,这个王八蛋是骗你的,他有反应了。”山坡的草丛里,张站长带着几个人一边用狗腿棍击打着自己的掌心,一边狞笑着走过来。
然后,没有然后了。我就吓醒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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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主编 | 董啸 值班编辑 | 小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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